初到陜北，同事孫姐熱情地塞給我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子，里面有蘋果、酥梨，還有一些深絳近紫、表皮蒙著白霜的小果子，像是剛從山坳里摘來的。孫姐說是才買的水果，放下就走了。

次日上班路上，我正打量小果子，劉哥湊過來說這是海紅果，還順手拿了一顆吃，說在當?shù)爻Ｒ姡茰y是山楂的親戚。海紅果這個名字對我來說很陌生，我故鄉(xiāng)渭南在八百里秦川腹地，果園里的果子都有明確的“身份”，不像這果子名字讓人猶豫。我手中這枚紫紅色小果，指間感覺沉甸甸的，仿佛藏著故事。

我把它送入口中，果肉緊實，初嚼極酸，讓人眉心一蹙，緊接著一股清甜從舌根泛起，層次豐富，不像普通山楂那樣單薄寡酸。這滋味讓我聯(lián)想到關(guān)中果實的豐腴甜美，而海紅果先酸后甜的脾性，恰似陜北高原的性情：初接觸只覺苦瘠嚴苛，待久了才能品出深處的厚樸與堅韌。

心下好奇，我查訪了海紅果的來歷。原來它在黃河畔的府谷一帶已默默生長千百年，自古被稱為“熬過苦寒的山里紅”，若論“親戚”，或許更接近蘋果。以前它不過是山野間的零星野果，農(nóng)人摘來熬醬、泡酒，對抗風沙寒冬里的寂寥與匱乏。它名字里的“海”字，并非指向大海，而是古老土語中“大”的意思。它一直寂寂無聞，就像高原上沉默生活的人們，堅韌地活著卻鮮被外界知曉。

近些年來，有識之士為海紅果正名，宣傳詞稱其為“高原紅寶石”，說它營養(yǎng)豐富、歷史悠遠。于是，以往零星分布的海紅果漸漸種出了規(guī)模，還開發(fā)出蜜餞、果飲、果醋等各種產(chǎn)品，成了當?shù)孛撠氈赂坏膶氊悺Ｋ鼜纳桔昀锏目喙?，變成代表一方的名片，被裝進精美禮盒送往各地。

讀著介紹，摩挲著深紅色小果，我忽然覺出它的分量。一顆果實的命運也有轉(zhuǎn)折，它沉寂了無數(shù)個春秋，終于等到認識它價值的人，將其從遺忘的角落拾起，賦予新光輝。

這先酸后甜、于寂寥中醞釀生機的特點，不止是果實的專利。它多像在黃土地上奉獻的年輕人，他們?nèi)邕@果子一般，咽下最酸的歲月，釀出回甘的生活。他們接過父輩手中的黃土，卻種出了不一樣的春天，用直播把小米賣出陜北，用民宿迎接遠方旅客，用新眼光打量故鄉(xiāng)。果在變，人也在變，高原依舊卻長出了新故事。

它又何嘗不像我們腳下這片古老的土地？土地中深藏的物華天寶，生活中沉默堅韌的生生不息，在漫長歲月里獨自醞釀，只等東風一起，便煥發(fā)出意想不到的光彩。

窗外陜北高原溝壑縱橫，如老人額間深刻的皺紋，寫滿了與嚴酷自然相爭的往事。海紅果正是從這皺紋深處生長出的甜澀希望，其貌不揚卻內(nèi)蘊深厚，曾經(jīng)寂寞如今終得識者。拈起一顆海紅果再嘗一口，那酸澀之后的回甘，正是這片土地的故事之味，也是每一個腳踏實地、默默耕耘的人才能品懂的生命味道。